加光洁白皙。现在这双手在普通人中间依旧很美,但与它曾经的样子相比,甚至显得可怖。
陈嫣比一般的女子只会更加娇柔、脆弱,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?别人感知中的煎熬、劳累,放在她身上,至少得放大五倍、十倍!
裴英低垂了眉眼,忽然有了一丝不确定…当初如果他没有提议让陈嫣离开长安,那会怎样?她会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夫人,天下没有需要劳动她的事,她甚至很少需要走路,连一双脚也是小孩子一样幼细。
就像她曾经是‘不夜翁主’时一样,尊贵无极,人间的一切艰难困苦和她没有半分干系。
所以说,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?如果说一开始是她不明白其中的艰难,错估了这条路的程度,那么后来呢?为什么不会去?只要她肯回头,她随时都是能回去的!
可别说是拉不下脸面,人都这么痛苦了,哪还有什么脸面!
“…你为什么要离开长安…”为了防止隔墙有耳,不小心中泄露陈嫣的身份,两人之间称呼从来不用具有指向性的。要么大兄、小妹一样叫,要么就是你、我这样。
陈嫣花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的意思,这个时候困惑的反而是她了,迷茫道:“哪有什么为什么…我只是不愿意去‘那儿’罢了,那儿不是我想要的归宿。”
作为一个后妃生活在宫廷之中?那对于陈嫣来说是不寒而栗的!那意味着往后余生她得和别的女人尔虞我诈、殊死搏斗,就为了争抢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的注目,这算什么?
她甚至无法消极应对,因为身处在那个境况下,刘彻又偏爱她。她消极了,就等着别的女人搞死她吧!那个地方,不会因为自身的退让,就能换来一片平静!
而且她曾经的理想与事业,那么多人的期待怎么办?就算是为了这个,她也得争一争啊!
裴英同样低着头,玩着手指头:“我是说,宫中生活富足精细,以你的聪慧,不难生存…怎么就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,甚至不顾皇帝的决定…”
陈嫣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这啊…其实没什么缘故,就算有千般好万般好,那不是我愿意要的,那便一无是处了…”
说着陈嫣又笑了起来,随着交流,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应快了一些。她慢慢道:“为人是极有意思的,少年时往往‘唯我独尊’,仿佛自己便是一切的中央,自己就是一切。但随着年岁渐长,才渐渐知晓,自己不过是天地间一尘埃罢了。前者被人认为是年少轻狂、少不更事,后者则被当作‘长大成人’。”
“不过能一直年少也不错…能一直‘以我为主’。表面来看是轻狂无知,实际内里也是一种选择,并不比‘长大成人’来的低贱…我就是了,我只要我愿要的,我为什么要妥协、要将就,要屈就于别人眼中的‘好’?我的事,自然要按照我的评判来!”
陈嫣说这些的时候仿佛是春蚕终于破开了蚕茧,再也没有之前反应迟滞的样子。
裴英这个时候被自己内心涌动的东西吓了一大跳——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,没错,在他的少年时代自己就是自己世界的主宰,一切都臣服于他的思想。他也没有选择屈服…别人都说以他的天资,读书当官,或者成为一名大学者,那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。前程远大,充满了光辉…可是那又怎样,他没有选择那些!
那不是他要的,所以他走的潇洒,并且从来没打算回头。
他不该问东问西的,他早该知道的…她和他是一样的人!
裴英舔了舔嘴唇,鬼使神差道:“我能过目不忘。”
“嗯?”陈嫣有些不懂裴英的意思。
开了一个头之后,接着往下说就变得容易多了。裴英注视着陈嫣的眼睛道:“是真正的过目不忘,无论是什么,见过听过之后再也不会忘记…想忘也忘不掉。我少时在沛郡,沛郡裴家,不是什么有名的家族,但的确是一富家。”
裴英说的零零散散,有的时候说两句小时候的事,然后呼地一下又跳到了离家出走后经历的事。他二十多年的人生,拜他过目不忘的天赋所赐,全都清清楚楚!也正是因为争相恐后涌出的记忆太多了,让他没办法有条理地说明。
但陈嫣能听懂,她觉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高度碎片化的电影,各种叙事手法都用上了…习惯了之后,其实并不难解。
陈嫣抱着膝头,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,听裴英的‘得意’,也听他的‘痛苦’,听他对每一点儿美好的珍惜,也听他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报复。
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,但她能一直听。直到日落西山,两个不用守夜的人依旧坐在马车中,一个说、一个听——没有火光,只有从车窗洒进来的皎洁月光。
“我也不要别人眼中的‘好’、‘前程远大’、‘出人头地’,我只要我要的…”裴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,仿佛怕语气重一些就惊动了什么,他这二十多载岁月,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、毫无攻击性地说过一句话。
其中充满的是一种互相理解之后的卸下心防…裸露出最本来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