挂着蚊帐的小床晃了晃。
有什么要冲出来了!
有什么……还剩下什么能冲出来呢……
咔嗒——
陈爱国进门,打开灯,没想到侄女在屋里坐着。男人怔了怔,换鞋进来,“怎么还不睡?”
“睡不着。”
陈萝说。
陈爱国沉默一会儿,从饮水机接杯水放到茶几,在陈萝旁边坐下。
“小萝,你觉得林老师这个人怎么样?”
陈萝看着落满灰尘的电视机,“没注意过。”
“他是我小时候的朋友。”
“还是华亭酒楼老板的侄子。”女孩接道。
没料到陈萝知道这,陈爱国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语言卡在喉咙,只有唇象征性地动了动。
“他有很多荣誉,是大学教授,住在南区的望江公馆,家里很大……”男人犹豫道,“不像我们只能让你住阳台。”
陈萝转头看向陈爱国,认真道,“可是舅舅,这才是我的家。学梅姐姐,学鑫弟弟,你和舅母才是我的家人。”
陈爱国眼睛一红,伸手挡了下,双肘顺势垂在膝盖。
腰弯得很低,瞬间苍老不少。
“孩子,总要认父母的。”
“小时候,他不来认我,你们把我辛辛苦苦养大,他来了。”陈萝站起来,“我如果长歪了,惹是生非不学无术,你猜他这个大学教授还会不会认我!”
“小萝……”陈爱国不敢看她,只是摇头,“大人都有难处,不是你想的这样……”
陈萝抓起手机。
一个劲喘气。
她从没跟陈爱国顶过嘴,从来没有。以前家里没有铺面时,舅舅风里来雨里去,和城管斗智斗勇,苦苦支撑一大家子的开销。
她还记得。
小时候蒋丽和陈爱国坐在院子里修手上的老茧,足足修了一地的白屑。
蒋丽那时还没像现在这样皱纹多。
陈爱国厚实的身体也还没变得干瘦。
“你们用辛苦钱养的我,不是我妈,也不是他姓林的养我。”
“……怎么跟你妈一样倔。”想起那个不争气的妹妹,陈爱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,“小萝,听话,过几天林……”
陈萝开门出去。
门关得震响。
蒋丽忙打开房门,一把揪住丈夫衣服,“你有病啊陈爱国,孩子不愿意就不愿意,养都养这么大了……你非逼她,要是逼出个三长两短……你怎么不连我一起逼死!”
“你知道什么,她这样倔迟早要出事,我也是为了……”
“学鑫,快出去找你表姐!”蒋丽喊道,转头用拖鞋打陈爱国,“你为了什么!当初我说不要养不要养,我们养自己都养不活,找个好人家送了……现在好了,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,你竟然这样逼她!你这个天杀的!”
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陈学鑫终于从房间出来,套上鞋就往外冲。
一边跑一边拉长脖子喊:
“小萝姐姐——小萝姐姐——”
陈萝走在街上。
身后追着已经死去的黑狗亡灵。
午夜一点。
店铺打烊,街灯恍惚,就连暗涌的河流都变得温顺。她按亮手机,看着虚拟时钟,茫然不知往何处去,又有何处能容纳她。
她想给白旭山打电话。
却只是调出通讯录发呆。
想给许一暗打电话。
却发现早已删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。
月光像雪,惨白一片,如果七月的天能下起鹅毛大雪,覆盖一切……那么她不用去想,一百公里外的母亲,如何在营生稳定的情况下,十几年都不来看她。
也不用去想,桃李天下、声誉斐然的生父,何以在经济宽裕的情况下,从未想过施舍她一点生活费用。
便是流浪的猫狗,舍一餐饭食,也没有多难吧。
更不用去想——
是因为自己变成了有价值,值得夸耀的存在,所以才有了为人子女的机会。
谁能试着理解,困在地下室中的五岁小孩,到底在想什么?
自作主张生了,自作主张扔了,又自作主张要她承认自己的出生,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……天啊,她就该死在那间地下室。
这样不管是陈爱美,还是林日新,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原谅,永远都得牢牢记着自己犯下的错。
女孩从周转房,走到汽修城。
又从汽修城走到河边。
暗涌的黄色河流,泊泊向东,如果能搭乘这毫无起伏的细浪,天亮之前就能抵达海洋。
如此如此,竟能弃身后的一切于不顾。
陈萝站在桥边。
黑狗的亡灵停在她脚边。
沉沉黑夜,似无尽头。